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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字了解福柯和其理论
哲学人物科普
1. 对知识进行考古
福柯的话题感来自很多方面:锃亮的光头、高领的毛衣、犀利的目光,让他的外貌辨识度极高;作为同性恋者,福柯在作品里关注囚犯、精神病人、同性恋这些社会边缘人群,也引起了很多争议;身为七八十年代法国最炙手可热的学术明星,却在 57 岁这个学者的黄金年龄因为艾滋病突然去世,也让他成为法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因为艾滋病去世的公众人物。
当然,所有这些之所以能成为话题,首先还是因为福柯广博而深刻的思想。
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曾对福柯的思想做过一个精彩的概括,说他是“反历史的历史学家,反人文主义的人文科学家,反结构主义的结构主义者”。
从这个评价,你也可以看到福柯思想中的矛盾性和丰富性。
这一讲,我们就顺着这三个标签来感受一下福柯的独特魅力。
反结构主义的结构主义者
首先是 “反结构主义的结构主义者”。
福柯出生于 1926 年,早年在传统的天主教学校学习,进入大学以后,主要学习哲学和心理学,受到当时流行的结构主义思想的影响。他的早期著作,像《疯癫与文明》《临床医学的诞生》,都展现了结构主义的特点。
不过福柯并没有止步于此,很快就从结构主义转向了反结构主义,开始了自己的解构工作。
福柯认为,结构主义力求解析我们的思想、话语和实践,揭示它们背后的结构性机制,这是很有道理的;
但是结构主义的拆分、解析工作不够彻底,因为它预设了我们的思想、话语和实践背后具有某些普遍的结构和规则,这种预设依然是一种现代性残余。
也就是说,结构主义的革命还不够彻底。
福柯要更进一步,抛弃人类思维、话语和实践背后具有系统的、连贯的、统一的结构的预设,承认任何结构都是零散的、偶然的、断裂的。
反历史的历史学家
要理解福柯怎么成了一个 “反历史的历史学家”,我们需要了解他的一个著名概念 “
知识考古学
”。这是他在 1969 年出版的一本书的标题。在这本书里,福柯批判了现代性对于历史的看法,也就是我们第一单元里多次提到的进步主义历史观。
在启蒙思想家看来,人类历史是一个连续的进步过程。那时候的历史学家关注国家史、政治史、民族史、战争史这些宏观的历史,关注影响历史进程的大事件、大人物。
而在福柯看来,20 世纪中期的历史研究中,有两个新趋势挑战了现代主义,为一种截然不同的历史叙事,也就是后现代的历史叙事打开了大门。
第一个趋势是,当代的历史研究开始关注微观历史,比如玉米的历史、黄金的历史等等。
这类作品不再执着于从宏观历史中寻求必然的因果关系,而是考察这些相对微观的事件和要素对人类历史产生了什么影响。这种微观历史直到今天依然非常流行,比如有人研究棉花的历史、糖的历史、咖啡的历史、病菌的历史等等。
第二个趋势是,当代的历史研究更加关注人类思想的跳跃性变化。
人们发现,人类思想不是从一个阶段合乎逻辑地推进到下一个阶段,而是从一种思想跳跃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思想。思想是断裂的、偶然爆发的。比如从地心说到日心说,就不是简单的推进,而是一次彻底的断裂,换成了一个全新的认知模式。
两个趋势都拒绝对历史发展做出整体的、统一的、进步的叙事。福柯观察到了这些变化,在他看来,这种新的历史观意味着 “历史要成为一种考古学”。
什么意思?现代的 “历史学” 和福柯的 “考古学” 有什么差别呢?
在福柯看来,历史学总是采取一种自鸣得意的姿态,试图在过去的书籍、条例、规则、习俗中找到某些整体的、系统性的关系,把过去的遗迹解读成支持自己宏大历史观的文献。而考古学不会逼迫过去的遗迹给自己站台,它只是探寻古迹,忠实地记录和理解那些遗留下来的物品。
比如,当货币从贝壳转变成金银,历史学家喜欢说 “这个现象是经济贸易活动扩展的大势所趋”,你看,给出一个整体的、系统的结论;而考古学家不会这么说,他们只会忠实地记录当时的人使用了哪些贝壳、当时金银的纯度如何、物品和货币的交换规则是什么这些具体问题。
福柯关注历史,但他对历史的兴趣又和传统历史学家大相径庭,所以说他是 “反历史的历史学家”。
反人文主义的人文科学家
那么,福柯作为 “反人文主义的人文科学家” 又体现在哪里呢?
这一点跟他作为 “反历史的历史学家” 是一脉相承的,说的是福柯对学科的理解。
按照现代性的思维方式,历史的发展具有统一的逻辑,学科的发展也有类似的规律。比如,一说到文艺复兴,人们就强调让人摆脱了神的控制,所以 “人文主义” 就成了现代性的关键词。
但是在福柯看来,
不同学科的形成和发展具有偶然性,不是一个 “人文主义” 的标签就能概括的。
接下来,我就结合福柯非常关注的精神病理学,给你说说他的考古学方法是怎么揭示一个学科产生的偶然性的。
精神病理学是一门研究心理疾病以及引发心理疾病的行为的学科。它涉及的对象非常广,包括轻微的幻觉、行为障碍、性反常、精神分裂等,甚至一些犯罪行为也被包括进来。
但你有没有想过,所有这些对象最初是如何相互关联、形成一个叫作 “精神病理学” 的学科的呢?福柯认为,对于这个问题,我们需要做知识考古,进行不同层面的研究。
首先,我们要查阅档案和历史资料,了解人们是在什么背景下首次谈论精神错乱、怪癖、痴呆这些状况的。福柯发现,这些问题首先是在家庭或者宗教的背景下被谈论的,之后才进入社会和政治领域,成为公开谈论的话题、公共惩罚的对象,再后来进入医学领域,成为研究和治疗的对象。
其次,我们要了解判定问题,看看哪些机构可以判定精神疾病。福柯发现,历史上有三个机构拥有判定的权力:司法机构在讨论犯罪性质的时候,宗教机构在判定某些人行为不端的时候,还有医院对精神病理现象进行区分、命名和确认的时候。三个机构的运作机制完全不同。
最后,我们还要看到不同的对象是如何相互关联、被放入一个组织系统的,比如精神病在气质上的具体展现、在身体上的定位等。
通过这三个层面的观察,我们会看到:
在漫长的历史上,人们知道疯疯癫癫的人、被魔鬼 “附身” 的人、道德上令人憎恶的人,但并不知道现代意义上的 “精神病人”。说到底,其实并没有“精神病” 这样一个客观存在的对象等待着我们研究,而只有那些被我们根据不同的规则、在不同的实践中归为 “精神病” 的东西。
而且,精神病的诊断标准在变化,社会舆论对正常行为的标准在变化,司法对犯罪行为的判定在变化,医院、监狱和教育系统对不正常行为的矫正方法也在变化。因此,“精神病” 这个概念必然在医学、法律、政治、社会、经济、宗教的影响下不断被重新定义。换句话说,
并不是一个东西现成存在,人们才开始谈论它;情况经常是相反的,人们谈论某个东西才使得它存在。
各种知识,特别是人文领域的知识,其实和精神病理学一样,发展中伴随着很多的偶然,谈不上客观、真实,也没有办法简单的用一个 “人文主义” 的标签来概括。
只有经过细致的知识考古学,我们才能知道它的前世今生,知道它当下的结构是怎么来的。
到这里你就明白,福柯为什么被称为 “反人文主义的人文科学家” 了。
这一讲,我们看到了福柯头上三个有些矛盾的头衔,“反历史的历史学家,反人文主义的人文科学家,反结构主义的结构主义者”,也初步领略了福柯思想的批判性、丰富性和矛盾性。
在这一讲的最后,我们再来品味一下福柯对自己工作的精彩概括。在 1981 年的一次访谈里,他说:“我不是个预言家,我只是在到处都是墙的地方打开一扇窗。”
福柯想说,每一套话语都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堡垒,人们用不同的话语来标志自己的世界。如果我们毕生都生活在某个堡垒之中,只会用那个体系的话语理解世界,那这个堡垒就成了困住我们的监狱。我们要做的是在堡垒上打开窗户,看到不同的世界。而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正是我们打破堡垒、打开窗户的有力工具。
2. 权力是如何运行的?
在上一讲,我们了解了福柯的知识考古学,这种从微观入手的探索方式是福柯的典型方法。这一讲,我们从方法论进入到福柯思想中更具有实质意义,也最让人津津乐道的部分,那就是他对 “权力” 的分析。
对权力的关注,几乎贯穿福柯的所有作品,从早期的《癫狂与文明》,到中期的《规训与惩罚》,再到后期的《性经验史》,福柯一直在各个社会面上观察和分析权力的运作。
规训权力
我们知道,只要有人就会有政治,只要讨论政治就一定会涉及权力。现代政治思想家在讨论权力的时候,通常关注宏观分析,比如权力的来源、权力的正当性、国家权力的功能等等。他们认为,权力有一个共同的本质,或者是国家主权,或者是对暴力的垄断。
然而,对于政治权力具有单一本质的普遍主义看法,福柯提出了质疑。
他指出,权力的形式是不断变化的,特别是在当代社会,并不存在单一的、稳固的权力,相反,传统的国家权力演变出了多种多样的形态。这些新的形态不像过去那样明目张胆地对人进行打压,而是诱导人们主动把自己调整到所谓的 “正常” 和“正确”的状态,从而实现规范人们行动的目的。
福柯认为,规训权力逐渐发展、延伸到了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。换句话说,权力的主体不再是那个显而易见、高高在上的统治者,而是潜伏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规训意识。
我们必须换一种微观的视角,才能观察到权力如何遮掩起自己的宏观面貌,静悄悄、同时又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每一个毛细血管之中。
这么说可能有些抽象,接下来,我们就通过两个具体的案例,看看福柯所说的规训权力是如何运行的。
监狱规训
第一个案例是监狱中的惩罚制度。
在《规训与惩罚》这本书里,福柯请读者思考这样一个问题:为什么酷刑、流放、死刑这些既方便又便宜的惩罚方式,在现代社会被更繁琐、成本更高的监狱制度代替了呢?
如果按照现代进步主义的观点,我们会认为,这当然是因为随着启蒙运动的开展,人们变得更加开化、更加文明,对待犯人更加仁慈,更乐于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。然而在福柯看来,如果这么乐观地理解惩罚制度的变化,就大错特错了。
福柯指出,监狱的作用其实并不是监禁犯人,而是训练犯人,让他们变得温顺。监狱的核心不是很多人以为的高高竖起的围墙和栅栏,而是密密麻麻的支配着囚犯日常生活的时间表,是每天按固定的时间起床、洗漱、吃饭、工作、上床睡觉。即便偶尔自由放风,也都有狱警的看管和监视。
就规训而言,这种无处不在的监视比惩罚更有效。监视不仅能防止犯人逃跑,也能让犯人时时刻刻意识到,自己的行为正在被检查,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透明地暴露在权力的视线之下。
一旦犯人把这种意识内化,就会养成在权威面前恭顺的习惯,按照监狱的规章制度办事,不越雷池一步。他们甚至会像看守审查自己那样,进行自我反省和自我审查,思考自己是不是严格服从了所有的要求,是不是还有做的不够、可以改进的地方。这样一来,囚犯就从 “被人监禁” 变成了“自愿监禁”。
为了说明规训权力的运作,福柯还提到了全景式监狱的设想。
这个设想来自 18 世纪的英国哲学家边沁。在边沁设计的全景式监狱里,一圈牢房中间有一个高耸的警卫塔,每个牢房都面对着警卫塔,在牢房朝向警卫塔的一面有一扇大窗户。这样警卫塔里的人可以透过窗户看到牢房里面的情况,监视犯人的活动,犯人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警卫塔。但由于存在精心建造的盲窗,犯人看不到塔里的情况,无法知道他们是不是正在被监视,因而不得不认为自己每时每刻都受到监视,从而每时每刻都注意自己的言行。
这里我们要注意,这种规训权力能够发挥作用,不再依赖直接的、可见的暴力,而是依赖人们心中认为自己可能会被暴力对待的预判,以及对这种预判的恐惧。一旦这种基于预判的恐惧深深植入每个人的内心,并且稳定有效地规范人们的身体,暴力本身就可以隐而不显,不用出场就能达成目的。
权力对性的影响
福柯对监狱规训的研究非常有名,不过这种规训只是权力运作的众多形态之一。在晚期著作《性经验史》中,福柯还讨论了在性这个看似最为私密的领域,权力也在发挥作用。
人们通常会用所谓的 “压抑假说” 来理解现代以来的性爱历史。也就是说,随着资产阶级的兴起,新教的伦理观让人们把纯粹肉体的快乐当作不道德的事情。因此性被认为只能发生在丈夫和妻子之间,超出这个范围的性行为不仅被禁止,而且被压制。人们不仅努力防止婚外性行为,还努力让婚外性行为变成一种不可言说和不可想象的事情。
福柯不否认性在西方文化里一直是个带有禁忌意味的话题,但他质疑这个 “压抑假说” 的合理性。
福柯指出,17 世纪以来,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,关于性的谈论非但没有被禁止,反而还有所增加,只是人们谈论它的方式发生了变化。在过去三个世纪里,“性” 这个词有了完全不同的含义:
性越来越成为了一种知识的对象。
福柯观察到,自从资产阶级崛起,性就逐渐成了一个需要用理性研究的东西,需要分析、分类并加以统计。进入 18 世纪,为了更好地管理人,人们开始研究人口统计学。公民的性生活成为公众监督的重要内容,出生率、生育率、私生子等方面的统计数据变得非常重要。同时,在医学、精神病学、司法这些领域,也出现了对性行为的管制,禁止某些性行为的法律变得更加严格,民众对性的认识也得到了提高。
这时候,性不再是受人嘲讽或者热切追求的东西,不再属于那些头脑简单、充满欲望的人,而是成为我们必须冷静面对和控制的东西。不管是在人口学还是医学、法学里,关于性的讨论都以更加严肃、更加带有知识性的面目出现。
这些知识都为规训性欲望和性行为提供了有效的途径。这种规训方式不像过去的国家权力那样直接排斥、压制和禁止某些性行为,而是用生育、家庭和谐、性健康等观念对欲望进行调节。比如,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医生共同拿着他们的 “研究”,将同性恋说成是一种 “变态”。之后整个社会加入这种 “共谋”,歧视、排斥、打压,甚至消灭同性恋行为。
当然,我们必须得承认,福柯关注同性恋问题,并且揭示权力对同性恋的规训,除了理论层面的考虑之外,也和他的经历密切相关。
福柯本人是一个同性恋者,他的伴侣名单上充斥着当时法国思想界和文艺界的青年才俊,包括他早年的恋人钢琴家让 · 巴拉凯,与他长年暧昧的著名思想家罗兰 · 巴特,以及后来与他共度了 25 年时光的爱人丹尼尔 · 德费尔。
福柯在 70 年代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做访问学者,在当地享受到了曾经让他感到压抑的同性恋生活。
在接受洛杉矶 “同性恋” 报纸《先驱者》的采访时,他说:“性是我们的行为和自由的一部分…… 性并非必然性,它是创造生活的可能性。我们仅仅肯定同性恋是不够的,还要创立一种同性恋的生活方式。”从这句话里我们可以看到,对于权力对同性恋的规训,福柯是多么感同身受,又是多么希望唤起人们对这种规训的反抗。
到这里,我通过监狱和性这两个典型的例子介绍了福柯对 “权力” 的分析。
我们看到,福柯对权力的分析充满了后现代的精神。关于权力的本质,他始终拒绝给出统一的理论,因为他怀疑现代性的普遍主义。
在他看来,权力不是简单的至上而下、按照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模式形成的。相反,权力关系经常是一场无意识的群体合谋,在社会的各个层面上展现,深入到生活的每一个毛细血管。
在这一讲最后,我想引用福柯在《规训与惩罚》中的一句有趣的话作为结束。柏拉图曾经说:“身体是灵魂的监狱。” 福柯却把这句话反了过来,说 “
灵魂是身体的监狱
”。
这句话乍一听有点违背直觉。柏拉图和我们都认为,灵魂是自由的,身体束缚了灵魂。然而在福柯看来,我们灵魂中的种种观念、看法、认知都是被权力和知识塑造过的,它们进而驾驭、改造、驯服了我们的身体。
一个人如果被困在身体当中,尚有可能通过灵魂中的思想和意识得救。然而,如果一个人被幽禁在日夜受到管束和监视的灵魂之中,他的解放之路会更加无望。
3. 这不是一只烟斗?
前面两讲,我们了解了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和他对权力的分析。这一讲,我们说说福柯关于绘画的讨论,看看他是如何以艺术分析为武器,颠覆现代性的叙事的。
我们知道,文艺复兴之后,画家能够利用现代科学提供的透视法更加精确地描绘世界、描绘人,改变了中世纪圣像画那种以神为中心的、非常平面化的技法。与此同时,画家对人体的精确描摹又反过来促进了生物学、医学和解剖学的发展。于是,传统上大家认为,艺术和科学是同一条启蒙大道上的盟友,印证了人类理性的进步。
但是福柯坚决反对用绘画的历史来佐证人类的进步。福柯在著作中讨论过大量绘画,但是从来不做传统艺术史里那种整体性的判断,而是认真审视每一幅作品,把它们当作一个个活生生的存在,看到艺术家在创作这部作品时独特的思考,看到这些作品独特的价值。
福柯认为,这样的观看不仅给我们带来审美的愉悦,还能让我们获得自我的解放和突破。因为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,都不是根据一套既定的流程批量 “生产” 出来的,而是由艺术家 “创造” 出来的,是独一无二的。
我们对待人生,也应该抱着艺术家 “创造” 艺术品一样的态度,不是把自己打造成理性的、标准的人,而是不断做出突破自我的选择,把生命当作一场进行创造的游戏,活出独一无二的人生。
接下来,我就选取人们公认福柯分析得非常精彩的两幅名画,从艺术的角度带你了解福柯后现代思想中的两个主题:“挑战主客二分” 和 “颠覆结构秩序”。
在这个过程中,我们也可以看到艺术作品给我们人生带来的启示。
《宫娥》
我们要讨论的第一幅画是 17 世纪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凯兹的作品——《宫娥》。这幅画和达 · 芬奇的《蒙娜丽莎》、伦勃朗的《夜巡》并列为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三幅画,毕加索就曾经被它深深吸引,模仿了好几十幅自己的《宫娥》。
这幅画中的人物十分丰富。粗看起来,这幅画的视觉中心是画面中间的小女孩,那是五岁的公主玛格丽特 · 特蕾莎。在小公主左右两侧,分别是两位侍女。画面最前方有一条猎犬、两个侏儒,在公主侧后方是一个修女和一个护卫,最后面的门口还有一个侍卫,站在楼梯上掀起了门帘。另外,画面左侧有个人手持调色盘,对着一个很大的画布,他就是画家委拉斯凯兹本人。如果仔细看,还会发现墙上有一面镜子,镜子里映射出来的、稍显模糊的人像是西班牙国王费利佩四世和王后玛丽安娜。总之,这幅画上一共有 11 位造型、风格迥异的人物。
如果看到这幅画,我猜你的第一印象应该是 “画得很像”“画得很生动”。确实,这幅画和传统皇家肖像画那种静止、呆板、摆拍的风格截然不同,像是用相机拍下了一个充满动感的瞬间。在 17 世纪,这样的绘画技法非常具有革命性,这也是这幅画特别有名的重要原因。
但是如果只看到这一步,那就不是福柯了。
福柯还从这幅画里看到了更深刻的哲学内涵和后现代元素。他认为,这幅画挑战了 “主客二分” 的思维模式,创造了一种不同的观赏体验。
主客二分,可以说是我们最日常的思维模式。我们是主体、是认识者,外部事物是客体、是被认识者,我们要尽量忠实地认识外部事物。这种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,也是现代科学主义典型的认知模式,前面提到的用透视法如实描绘看到的世界,就是这种科学主义在绘画中的体现。
通常人们观看画作时,这种主客二分的关系非常清晰。看画者从主体的角度出发,检查、审视、品鉴画作;而画面上的内容作为被观赏的客体,被主体检查、审视和品鉴。换句话说,画家画出来的内容都是给站在画面之外的观画者看的。
然而福柯认为,《宫娥》用两种方式消解了传统的主客二分关系。
首先,这幅画中的主体视角带有一种反转的效果。
如果你只是粗略地看这幅画,把它当作一幅宫廷画来看,那你就是看画的主体,画中的人物是被看的客体,你们之间就是传统的主客关系。
但是如果你注意到画中那面镜子,注意到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国王和王后,就会意识到,你看画的位置恰恰就是画这幅画时国王和王后所处的位置,而且画板就在你的身旁,画家就站在你的对面打量着你。这就让你感到,自己好像被包括在画中,成为了画的一部分。这样一来,原来清晰的主客二分就被打破了,看画者、画家、被画者之间形成了复杂的交互关系。
说《宫娥》消解主客二分的另一个原因是,这幅画的构图非常巧妙。
乍一看,小公主玛格丽特位于画面的中心。但仔细看就会发现,这幅画的几何中心和透视中心其实是那个面目不清、站在远处的侍卫。而如果你注意到镜子里映射出来的国王和王后,又会认识到,虽然他们在画面之外,但他俩才是整个场景的中心。如果再换一个角度,我们还可以认为,所有这些图像的创造者都是画家,因此画中出现的画家才应该是中心。
在所有这些要素中,我们无法判定哪个才是这幅画的 “主题”,是那个等待着我们去认识的 “客体”。福柯甚至说,这幅画的中心实际是一个 “虚空”。
这幅画本身并没有告诉我们它的重点在哪里,或者我们应该如何安放自己的目光。面对这幅画,既没有确定无疑的客体,也没有稳定聚焦的主体,随着我们转换视角,画作的重点随之转化。主观视角和客观对象无法二分,必须不断相互作用,才能完成对这幅画的观赏。
在福柯的笔下,连 17 世纪的绘画都可以表现出后现代的元素。这也说明,“后现代” 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时间概念,而是一种认识的方式。
《这不是一只烟斗》
看完了 17 世纪的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凯兹,我们再把目光转向 20 世纪,看看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热内 · 马格利特。
马格利特有着很强的哲学头脑,他往往能通过奇特的想象把本来没有关联的事物、细节重组,产生带有怪诞感的作品。他的名画《情人》和《人之子》,估计你一定在某些场合见过。
这里,我要重点讲的是马格利特的另一幅画,叫《这不是一只烟斗》。
这幅画你大概也见过。在画面的中间,马格利特用最写实的方式仔细地画了一只圆润光滑的木质烟斗,标准得就像字典里给 “烟斗” 这个词的配图一样。然后,他又一笔一画、端端正正的在下方用法语写了一行字:“这不是一只烟斗”(Ceci n’est pas une pipe)。就是这行字,给看画者带来了巨大的困惑。
一开始你可能会感到诧异,这不是一只烟斗,难道是一只熊猫吗?诧异之后,你可能会尝试理解这幅画的意思。“这不是一只烟斗”这句话里的 “这” 指的是什么呢?是这句话上面的图案吗?如果是的话,这句话确实是有意义的:这是一个烟斗的图案,而不是烟斗本身。当然,“这”也可能指这句话本身,这也是合理的,毕竟一句话不同于一只烟斗。还有,“这”也可能指整幅作品,它也确实不同于一只烟斗。
那么,马格利特到底想通过这幅画传递什么思想呢?马格利特从来没有给出过 “官方” 解释。
而在福柯看来,这幅画挑战了现代哲学中事物和符号之间的秩序。
现代哲学认为,语言、绘画这些符号是用来描绘和把握对象的。但在福柯看来,这种对于符号的理解,背后其实是一种基于权力的结构秩序:
语言总是要服从它表征的对象,图画总是要描绘所画的东西,这是一种单向的权力关系。被表征、被描绘的对象总是高高在上,而符号要尽可能准确清晰地去表征和描绘它的对象。比如说 “烟斗” 这个词或者画出的一个烟斗的形象,都是为了表征烟斗这个事物,两种符号都要服从烟斗这个对象。
福柯认为,马格利特的这幅画挑战了这种事物和符号之间的权力关系,展现了符号与事物之间分离和断裂的可能。
刚才说了,一幅画上的烟斗形象、一个句子中的 “烟斗” 这个词,可以有多种不同的含义和指代,符号和事物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前者对后者的单纯模仿和服从。相反,符号是人创造出来的,一旦被创造出来,就有了自己运行的逻辑,获得了独立于对象的自由,甚至拥有了反思、否定和重塑世界的力量。
就像我们在第 6 讲里提到的,当 “精神病理学” 成为一个术语、一个符号,它所做的绝不仅仅是反映某些确定的对象,而是具有了改变世界、改变很多人的人生的力量。
通过对马格利特的画的分析,福柯告诉我们:不要试图寻找关于世界的客观描绘,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。每一次我们试图描述自己对于世界的理解,其实都是一个创造的机会,创造出对于这个世界新的描述、新的解释。
这让我们回到了前面提到的,
福柯认为艺术可以给人生带来的启示:我们活着,就要不断检验和拒绝既有的规则,突破固有的自我,尝试超越现实,把生命当作一种创造性的游戏,活出独具一格的美感。
这一讲最后,我想引用福柯在《词与物》里的一句话作为结束。他说:“我想,没有必要确切地知道我究竟是谁。对于生命和工作来说,最重要的是,它们有可能使你变成与原初的你有差异的人。”
福柯通过对艺术的分析,鼓励我们不断突破自己,不是为了寻求那个 “正确的自己”,而是为了自由地、勇敢地创造一个 “独特的自己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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